作者:徐俊
悲剧《麦克白》上演于1606年的英国宫廷,通过对世事与人性的忠实记录与再现,铸就了莎翁戏剧的辉煌。莎士比亚开心理戏剧之先河,将戏剧对人内心的探索推向了新的深度。作品表现了处于新旧时代交替之下,人对于自己在宇宙之中的位置,对于“自我塑造”(self-fashioning)的主动意识和果敢行动。因此在麦克白夫妇的身上,我们能看到现代人的影子和萌芽。
一
《麦克白》故事单线发展,情节架构简洁,但故事表面之下还有一层甚至多层的“里世界”。需要我们揭开笼罩在故事外面的层层“戏剧化”面纱:历史、神话、传说、超自然力量、惊悚、权谋、情爱、复仇等等。莎士比亚利用其高超的创作技法和对时代审美的精准把控,用这些层层面纱把《麦克白》打造为当时一部惊艳的“热卖款”。但真正让其历久弥新的,是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揭开面纱审视故事之时,每一个人心灵的某处都会被激起“不寻常”的涟漪。
对于戏剧的创作,有一点至关重要——同莎士比亚一样,我们不能撇弃对现实的关注,要将现实作为出发点进入故事之中。音乐剧《麦克白夫人》试图以新的视角探索经典,立足本源文化进行一次文化的互鉴,找寻当下的回响。在音乐剧中,女性被两位英国编剧置于台前。原著中麦克白夫人是一位充满了神秘感、力量感和复杂性的人物。莎士比亚对她着墨不算多,仅作为麦克白一体两面的另外一层侧写而存在。正是这层“留白”给予人无限的想象和创作空间。音乐剧的剧本为她建构了前史,在母子之情和男女之爱层面给予了麦克白夫人更多的支撑,使人物更加饱满和鲜活,也为音乐剧建构起现实和回忆的两条线索。我们可以看到麦克白夫人在故事的当下时间中内心深幽的空洞,对权力的渴慕成为支撑她生命能量的唯一源泉,而数次的闪回则缓缓揭开她压抑内心的创伤之源。我在二度处理中将戏剧结构塑成闭环,开篇预告尾声,尾声回到开篇,并走向一个开放式的想象。让这个循环构筑一个梦境,将故事的现实与麦克白夫人的梦境相对照,向观众敞开一个现实与梦境交错与融合的空间。
二
音乐剧对原著故事做了简化和现代化的处理,对人物做了删减,简化了女巫的第二次预言,对原著中的经典符号也舍弃颇多。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出发,在二度创作上我们要做一些加法,如麦克白杀死睡眠的隐喻、麦克白夫人洗手的典故、女巫第二次预言的三重意向、马尔孔被擢升为王子的细节等等。这些回溯原著的细化处理,有助于完整人物性格并加深全剧的戏剧深度,丰富舞台呈现,也为中国观众的观看介入提供了更加稳固的抓手。
麦克白夫人的行为,可以被视为因自身的失去而向世界的报复,也可以被视为向摇摇欲坠的旧秩序的大胆宣战。动机之下,我们需要直击人最深层次的欲望谜题。莎士比亚的妙笔则是加入了“三女巫”。她们存在于社会边缘的不可名状之空间,是剧中不可被忽视的超自然力量,是“带有威胁性的他者”。她们出场总在不自然的电闪雷鸣中,开场即给观众带来了剧目的题眼——“清白即是黑暗,黑暗即是清白”。预示了将要发生的一番僭越正义、乾坤颠倒之景象。我将这一符号提取出来贯穿于音乐剧全剧之中,女巫携带着浑浊和神秘的指向未来的诱惑之言,对照出“寻获与失去”“权力与暴政”“鲜血与恐怖”“秩序与自然”的交锋。她们的考验具有超越时空的魅力,栖息在我们的世界边缘,迎接一次又一次闹剧的献祭。
三
从美学风格上看,我们意在为舞台营造出“我心即宇宙”的写意之美,融合古典风格和失重的悬浮之感,注入诗性的悲剧风格;以未来主义的空灵和古典美学的肃穆,营造超现代的氛围。演员和观众置身的这个开放空间,既是扭曲的自然,也是失重的时间,像是在别处,也象征着麦克白夫人深邃的内心和头脑中不时闪现的幻觉。多方位的镜像和对称,营造出空间的重复和层叠,也让演员的表演更大角度地“暴露”在对手和观众视野之中。舞台视觉符号象征着从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宇宙论中生成的“存在巨链”的失序。大地和天空互为倒置。两台转台与六个升降平台及吊景的结合,充分嵌入演员的动线和表演,加强和放大静态与动态的张力,让流畅和停顿、有声与无声、当下和闪回都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突出,与“失序”形成互文。
舞台之上,一棵盘根错节的树悬浮在空间之中,三重隐喻在其间。一是自然,离开了土壤的枝丫如同反自然的异象,女巫也与之相连,这是全剧的背景氛围和语境。二是时间,时间是故事中最为关键的内核,时间的种子意味着当下潜藏着未来的因,也包含了过去的果。剧中麦克白夫妇对现存的摇摇欲坠之秩序的挑战,其谋杀始终在抢占先机,试图操控时间,却加速了女巫的预言。麦克白面对命运的预言,选择用“勇气”去实现其意志。在行动之前的内心思忖中,他下定决心在时间之海的浅濑上宁可冒死而不惜一试。这种对时间的挑战,同时显示出树的第三重隐喻,即命运。麦克白夫人对命运的态度显露出其内里的深层创伤,而麦克白“现代人”的行动中却显露出古典英雄的豪迈与悲壮,即便功败垂成,他也不愿屈居新王脚下,战死之时也要身披盔甲。
对温度的感受,也在剧中被重点呈现。麦克白夫人的人物形象兼具冰原的冷酷与火山岩浆的沸腾,她的情感与伤痛沿着故事的脉络被空间所吸收,整个故事好像变成了她的一场夜游,跌宕起伏之间,我们看到了世界和人心中的阴暗与残忍,也看到了真挚的情感与赤忱的信念、美好和良善。在梦境中,心理性的惊悚和恐惧、浓烈的爱意和情感会被无限放大,但杀戮本身也会被隐去和粉饰。所以,我在二度处理中会采用间接和遮蔽的技巧去处理几次重要的谋杀场面。
莎士比亚在其时代的敏锐觉察,体现了经历神学解缚和人文主义自我塑造的现代人站在古典时代的废墟之上,举目四望着支离破碎的世界;继而,在虚无处重思宇宙、人生和命运的难题。《麦克白夫人》中,当杀戮被中止,“存在的巨链”暂回正轨,让我们动容的,也许不仅仅是罪恶得以昭示的诗学正义,还有人赤裸的情感和恻隐。
长夜的尽头,烛光熄灭了,影子消失了,但太阳升起了,一切被重新丈量。昨日的世界困于无眠之中,新的世界在清浊之间拉开了序幕。这是经典留给我们的深层思考,“认识你自己”,并探索人在宇宙和自然之中的位置和“限度”。
(作者系原创音乐剧《麦克白夫人》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