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语课》
■本报记者 柳青
拉斯·艾丁格在上海的住处能俯瞰大片绿地和湖泊,他到这里的第一天,为了缓解时差造成的困倦去公园里散步,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他接连看到湖边的人们举起手机拍照。“我看着每个人举着手机的样子,像极了哈姆雷特举起骷髅头骨的姿态,我忽然想到,今天的手机就是哈姆雷特手里的骷髅,他来到现代人中间,大概是举着手机自问‘生存还是毁灭’。”
今晚,柏林邵宾纳剧院的《哈姆雷特》时隔9年重返中国,艾丁格将在上海YOUNG剧场演绎他的“人生角色”——自奥斯特玛雅执导的这个版本在2008年首演,“哈姆雷特”陪伴艾丁格经历了演员职业生涯黄金期的16年。2015年,他以哈姆雷特的形象首次亮相于中国舞台,当时他对中国观众而言是神秘的。过去9年,因为电影《波斯语课》和热门剧集《柏林巴比伦》等,他成了全世界最广为人知的德国演员之一。随着知名度“破圈”,艾丁格吸引的人群不再局限于德语戏剧爱好者,而他在复旦大学面对满座观众说出:“不用在意我,吸引你们来这里的肯定不是听我这个德国人用英语聊天。重要的是《哈姆雷特》,重要的是我们渴望通过《哈姆雷特》认识自己,你们看着我在舞台上,我是你们的镜子,我也在舞台上留意你们的反应,你们也是我的镜子。”
为什么不能接受舞台上的“失败”
邵宾纳版《哈姆雷特》创造了惊人的舞台景观,导演奥斯特玛雅用4.5吨泥土制造脏乱污秽的坟场,指涉那个埋葬了哈姆雷特的、被权欲腐蚀的世界。这个“脏乱版《哈姆雷特》”在全世界巡演了16年,至今每到一处仍能再现首演时的震动,很大程度是因为主演艾丁格持续在演出中即兴制造的意外,他被公认为“戏剧史上最疯狂的哈姆雷特”。与艾丁格同台的邵宾纳剧场的演员们有过这样的感叹:“和他合作的每一场的演出都要保持警惕,他永远让我们有着在首演中的紧张感。”
艾丁格承认,《哈姆雷特》是他的职业生涯的转折点,与“哈姆雷特”的相遇改变了他的表演方向。他在德国年少成名,10岁即以童星身份进入电视行业,但是他自1999年加入邵宾纳剧院后数年里,仍苦恼该如何寻找表演的方向。2005年,他和英国戏剧导演詹姆斯·麦克唐纳合作莎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当他表示无法理解特洛伊罗斯的“处境”,导演对他说:“拉斯,你要关心的是台词,仅仅是台词。”当时他以为导演在敷衍他。三年后,当奥斯特玛雅开排《哈姆雷特》就要求艾丁格排练“生存,还是毁灭”这个段落,面对莎士比亚的台词,他想起麦克唐纳曾经的“指点”,突然意识到:“重要的不是我去设想角色的感受和处境,然后念出台词。正相反,重要的是我在念这些台词,重要的是‘生存,还是毁灭’这些句子从我的身体里唤醒了怎样的情感。”他认为,表演《哈姆雷特》是一趟自我发现的旅程,他在哈姆雷特的命运悲剧中发现自己,观众也一样,他们观看他,不是为了早已熟知的情节,而是通过认知哈姆雷特来认识自己、理解自己——我是谁?我在这个世界中处在什么位置?我为何无法行动?
从那时起,艾丁格对表演有了新的认知,即,越是用私人化的方式演绎角色,越能激发普遍的共情。他回顾过去的16年里一次次地回到“哈姆雷特”这个角色,在超过100场的全球巡演中,他声称:“我没有哪一次会带着明确的想法或概念走上舞台,我没有固定的目标和计划,不把哈姆雷特当成一个完成式的人物来扮演。相反,每一次演出就是一次开放的旅行,我愿意接受甚至制造意外,并为此承担失败的风险。因为我越是敞开我个性中的脆弱、摇摆和不确定性,我在台上就越接近哈姆雷特。”当然,他强调这只是适合他的“工作方式”,也许对同行毫无参考意义,而他真正好奇的是:戏剧演出必须是一次严密执行的流程吗?开放式的表演和即兴段落意味着观演双方更多的交流,这当然增加了失败的风险,但是,“为什么不能接受舞台上的不完美、乃至失败呢?更多时候,勇气和失败是相伴的。人们评价我是疯狂的哈姆雷特,其实我只是愿意承担失败的风险”。
“他们在掏出手机时就错失了正在流淌的时刻”
艾丁格提到,无论演出《哈姆雷特》多少次,剧终哈姆雷特服毒的段落始终让他痛苦万分:“他喝下毒药,身边一切离他而去,人们议论纷纷,周围嘈杂不堪,但一切都和他无关了,他不能发出声音,不能和任何人交流,他成了一座孤岛。这就是死亡——你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任何联系。”他说,每一次在戏剧中体会“死亡”,加剧了他在现实中的恐惧:陷入不被倾听的孤独,被扼住自我表达的声音。
艾丁格强调,在德语中,“娱乐”这个单词同时有“交流”的意思,所以,“我们相聚在剧场里,是为了敞开内心地交流,为了得到一些在日常中没有的、大于生活的时刻。”他并不避讳谈到以往因不满现场观众手机打扰而中断演出,也用到“痛恨”这个词形容他对来自观众席摄影、摄像的反感:“演员和观众在戏剧中共享的分分秒秒是转瞬即逝的,剧场的魅力也在这里,属于戏剧的时间是一往无前、永不停歇的。人们以为拍摄留住了瞬间,但其实他们在掏出手机时就错失了正在流淌的时刻。剧场的灵魂在于即时,在于它不可停驻,哈姆雷特说着‘生存还是毁灭’,只有在他说话的时刻是有意义的,至于他举着骷髅的造型是不是被拍下来,这不是戏剧和剧场关心的。我48岁了,可能我是一个无法理解潮流的顽固的老年人,我不能接受发生在演出过程中的拍摄和打卡,这是在摧毁戏剧现场的灵魂。”
因为艾丁格在工作中的性情和他的表演风格,法国电影导演阿萨亚斯形容他“延续着1970年代德国电影狂飙的疯癫力”,艾丁格对此的理解是,他只是努力改变表演所意味的距离,确切说,他愿意尝试一切来排除他和观众之间的距离。“我并不羞于承认从表演中获得了一些特权,在扮演他人的时候释放了在生活中不能实践的人性诸多侧面,哈姆雷特是我,理查三世是我,纳粹军官也是我。我不认为自己是多了不得的演员,表演丰富了我生命的可能性,这也是我渴望和观众分享的,我渴望他们和我一起,不仅和光明的、敞亮的英雄产生认同,也站在黑暗的、疯狂的、不得见光的这些恶徒一边,勇敢地看清古往今来人性中同样存在的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