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芦花
“当成人世界的信息通过电视等媒介毫无保留地侵入儿童的精神领地,纯真的童年将加速消亡。”上世纪八十年代,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中向世界发出警示。四十年后,这场预言正以更迅猛的姿态在中国互联网上演——2022年101.7亿元的市场规模达到,2023年攀升至373.9亿元,2024年突破500亿元……微短剧发展如火如荼,但也泥沙俱下,这让童年的消逝从“温水煮蛙”变成了“沸水倾盆”。
童年何以消逝?
在《童年的消逝》这本书中,波兹曼揭示了一个颠覆常识的真相:“童年”并非天然存在,而是印刷术缔造的文化产物。当文字成为知识垄断的工具,成人与儿童之间便竖起了一道认知高墙——儿童需要耗费数年时间跨越识字、语法、逻辑这三重阶梯,才能窥见成人世界的秘密。以汉字为例,一个孩子需经历千余天的学习,方能在四年级读懂报纸;而真正掌握社会规约、获得“准成人”身份,还需要度过相当漫长的青春期。这种信息壁垒划定了童年的边界,也孕育了人类独有的理性思维:羞耻感、延迟满足和对复杂世界的敬畏。
微短剧的崛起正在加速瓦解这道文化防线。高饱和度的画面、震耳欲聋的音效、每分钟三次的情节反转……它以各种方式,不断刺激我们的感官,将传统中不能谈及的禁忌加工成娱乐内容。伦理问题、猎奇话题、血腥、死亡与暴力……禁忌一旦被揭露,其神秘与危险也随之消散,我们对禁忌的敬畏和羞耻感也在淡化。当《重生之我在豪门当保姆》的狗血伦理与《逆袭吧!赘婿》的暴力叙事无需任何认知训练便能直达儿童眼底时,波兹曼笔下的“羞耻感消亡”便成为了现实。
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微短剧市场规模达373.9亿元,用户日均观看时间超40分钟,其中18岁以下群体占比近三成。这些数据反映的是一场认知的革命:儿童尚未理解生命的意义,已目睹死亡的狰狞;未曾学会沟通合作,先习得暴力的效率;还未建立性别认知,便被植入“霸道总裁强吻”的模板。当算法将战争、性暗示、权谋算计打包成“电子糖果”推送给小学生时,童年不再是成长的缓冲带,而成了商业流量收割的试验田。
大人变孩童,小孩成大人
“短”时代,一场静默的身份倒置正在我们身边上演。我们越来越发现,如今所谓的“小大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穿着大人的衣服,操着大人的腔调,谈论着成人世界才会谈论的话题。
与此同时,成人世界也在发生逆向蜕变——成年人正在变得孩童化。日本经济学家大前研一笔下的“低欲望社会”,在中国表现为“萌系消费”的泛滥:Chiikawa(吉伊卡哇)卡通形象的成人粉丝比例高达83%,“三丽鸥式审美”全面入侵职场生态,35岁以上群体的盲盒消费年均增速达到210%……未曾完整拥有童年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寄存纯真的容器。这种集体退行现象折射出的是一种心理代偿机制——80、90后在电视文化中经历了“被压缩的童年”。成年后,他们收集卡通周边、使用幼儿语气词、沉溺于换装的游戏,试图重新建构消逝的人生。
我们是否需要保卫童年?
乍一看,这似乎是一个无需讨论的问题。电视让儿童“穿着成人外衣跳幼稚舞蹈”,而微短剧则更进一步,将人类的认知模式压缩为“刺激-反应”的巴甫洛夫实验。童年的消逝不仅是生理年龄的模糊,更是心智结构的坍塌。有人因此得出结论——我们目前应该争论的不是“童年是否需要被保卫”,而是“如何保卫童年”。
但是,这场保卫战的逻辑起点本身正面临着解构。我们不要忘记,“童年”不过是印刷文明催生的一个文化概念;既然它是概念而非实在物,就必然存在漂移、流变的可能。当这一概念所依托的媒介环境发生变化——从印刷时代迈入电子媒介时代,其意涵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正是基于这一思路,波兹曼提出电视这种媒介促进了儿童的早熟化,即加速了儿童的成人化(社会化)。
然而,问题在于,儿童的社会化一定是件坏事吗?这引出了更深层的问题:当孩童更早地学习并继承了那些长期以来人类社会对他们秘而不宣的规范时,我们凭什么断定这种社会化必然会导致认知的降级?
历史似乎总是在重演类似的焦虑:苏格拉底担忧文字会摧毁记忆力,古登堡的同时代人则恐惧印刷术瓦解手抄本时代的知识权威。而今,曾被视作“垮掉的一代”的电视儿童,缔造了互联网革命。媒介演进的历史告诉我们:认知的恐慌,往往会成为下一个时代的跳板。
童年的消逝或许是人类文明演进的一面棱镜,微短剧的爆发也绝非偶然——它是技术理性、资本逻辑与人类偏好共谋的结果。当我们沉迷于“三分钟看完一部剧”的效率幻觉时,或许也该重温波兹曼的箴言:“每一种技术都既是包袱又是恩赐,不是非此即彼的结果,而是利弊同在的产物。”人类的文明史本就是不断失去又重建的过程。当我们谴责微短剧时,也应意识到:新一代人正在以自己的方式,重建自己的认知秩序。(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