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涛
陕西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主角》改编自陈彦同名小说,讲述了“秦腔皇后”忆秦娥从1976年到2016年的台上台下40年人生轨迹。刘李优优在剧中饰演忆秦娥,同时承担了话剧与戏曲的双重表演任务并实现无缝衔接与切换,体现了深厚的表演功底。尤其是舞台上的跑圆场、踢腿、水袖、花枪、卧鱼、吹火等戏曲表演,每一套下来都行云流水,精准到位,让观众深深感叹这位话剧演员竟然有如此扎实的戏曲身法与把子功。
然而最体现刘李优优表演深度的,还是她在剧中角色身上表现出来的三组人格。
第一组是从“悬浮感”到“散淡感”的推进。
为了完成跨度从11岁到51岁的角色塑造与诠释,刘李优优在表演上体现了从懵懵懂懂的悬浮感到遍历人间冷暖后的散淡感的层次推进。
悬浮感指的是忆秦娥最初不谙世事,没有明确的人生规划,半推半就被人牵着走所留给观众的人格印象。她原本是一个放羊娃,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复杂,被舅舅胡三元带进县剧团学习秦腔时却只能做烧火丫头。刘李优优是在哭声中出场的,哭出了一个小女孩亲人被抓走的无助和面对陌生环境的害怕。后来因优越的唱戏天赋被师父夸赞,她害羞地笑起来,并用手背指尖挡住小嘴,说话时缩着脖子捏着衣角,体现了一种单纯的、无邪的孩童心理。从小吃惯了苦,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忍受练戏的苦,但却不知道还有更大的精神之苦、生命之苦在等着她。师父让她演什么戏,练什么功,她都照着做,甚至当她不想演主角时,最后还是在别人的劝导下又演起了主角。
忆秦娥一路走来直抵事业巅峰,成为“秦腔皇后”,这一过程伴随的更多是那些谣言、背叛、身边人死亡等生命之痛。而经历完这些,刘李优优在这一阶段的表演着重突出了一种散淡感。这种散淡感是在饱经人间风霜之后对世俗之物的看破看透所体现出来的人格印象。如发迹的刘四团对她展开追求时,她不卑不亢,立场坚定地拒绝了他。在后台见到献殷勤的石怀玉,她也只是礼貌地打了招呼,转身就走。当宋雨取代她成为新的主角时,她起初只是疑惑“为啥不是我呢”,但随后又明白了培养这些娃是为了秦腔事业的需要,而把宋雨推出来更是在赓续她的艺术生命,因此也就接受了。在宋雨接替她这里,话剧处理并不像小说那样,让忆秦娥完全接受不了,觉得对她来说比谣言更残酷,而是体现出忆秦娥的云淡风轻之感,这种处理使得人物的境界既真实又较之小说所表现的更豁达。
第二组是“瓜”与“痴”的二元性。
“瓜”与“痴”这两种生命状态,通过刘李优优的表演深深嵌入到忆秦娥的生命历程中,成为两股相互交织的生命推动力。
“瓜”表现在她不通人情世故,不擅长处理复杂事件等方面,这显然是与她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她从小没有接触过复杂的社会交往,身边也没有可供她耳濡目染的人,这造就了她进剧团之后“瓜”的性格。她为了自证清白竟然听信了周玉枝的话,跑回宁州让原单位开了一张证明。甚至她为了向刘红兵证明自己是清白之身而采取与他结合的行为,都体现了她“瓜”的性格。
而与“瓜”相伴随的是“痴”,刘李优优在表演中刻画了忆秦娥对秦腔的痴迷,表现秦腔如何成为了忆秦娥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虽然忆秦娥走上秦腔之路是半推半就中进行的,但是这并没有损害忆秦娥对秦腔的痴迷程度。即便忆秦娥好几次都不想再演主角,或者不想再演戏,但这并非等于不爱秦腔了。在最初进团师父夸她条件好时,她主动提出想跟师父好好学戏。她不想唱李慧娘,是怕原李慧娘饰演者龚丽丽的丈夫继续来团里威胁闹事。她在演戏的黄金年龄选择生孩子,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叛逆的精神。在她看来,别人能生,为啥自己不能生?这种叛逆正是她少有的可贵的自我选择,而不是走别人为她铺排好的路。而且她生完孩子依然坚持练功,并没有丢下秦腔事业。后来她确实想要放弃过,但那是因为戏台塌了砸死了单团长和三个娃而深深自责。她认为是她联系的演出导致他们去世,因此到寺庙求取清静之法更多是为了赎罪。但是放弃了秦腔就能获得安宁吗?她如何面对那些为秦腔事业前仆后继的亡灵?在住持的开导下,忆秦娥最终还是选择回去唱秦腔。当宋雨取代她成为省团的新主角时,她选择回到家乡为父老乡亲们唱。刘李优优在台上以时而沉缓深厚,时而高昂悲壮的语气说出内心的肺腑之言:“可是我要唱,我要唱,我一听到秦腔的乐声,我就浑身颤抖,血脉沸腾,热泪盈眶……是那么多人搀着,扶着,推着,托着我走过来,我不唱咋能对得起他们,我要唱,我要唱,我要代他们唱,替他们唱,为他们唱,我要向着千山万水唱,对着广阔天地唱,老了也要唱,死了也要唱!”刘李优优在舞台上的这一刻,塑造了一个把自己生命献给伟大的秦腔事业的可爱、可亲、可敬的忆秦娥形象,强烈地感染了观众。
第三组是“骨子里的善良”与“生命的韧性”的一体化。
刘李优优在剧中的表演刻画并没有让忆秦娥一直保持正能量或者让她成为励志大女主,而是体现出人之为人所会出现的所思所做。正因为是人,忆秦娥就会有人所具有的胆怯、脆弱,但这些并不影响忆秦娥的形象,反而丰满了人物形象,使得人物性格更加真实。而贯穿于忆秦娥生命主体的是那骨子里的善良与生命的韧性。
正因为善良,她怕别人在团里一闹出现生命危险,于是哭着求团长不要让自己演主角;也因为善良,她收养了穷苦人家的孩子宋雨;还是因为善良,她最后原谅了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同时,正因为她自身所具有的生命韧性,使得那些伤害并没有打倒她。这样的韧性,难道不就是黄土地那些质朴与热烈的人民的真实写照吗?而这样的韧性,难道不也是秦腔这一门艺术的生命历程演变吗?忆秦娥成为了秦腔艺术的一个缩影,最终她也活成了秦腔的艺术本身。
主角主角,是否意味着作为主角的刘李优优在台上只顾自己一枝独秀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好的表演意味着与整个舞台呈现,如舞美灯光、对手演员等配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刘李优优的表演正是体现了这样的整体性,毫不突兀,不让人出戏。刘李优优很懂得“戏要咬人”,因此她的许多场面的细节处理,如哭泣、眼神、台词等都能在观众心上烙下深深印痕,形成挥之不去的审美体验。尤其是这三组人格水乳交融般的表演呈现,让忆秦娥这个形象在台上立住了,让人恍惚间以为舞台上的那个人真的就是忆秦娥。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现代戏曲研究方向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