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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式戏曲:创新还是颠覆

发稿时间:2025-11-26 14:39:00 来源: 文汇报

  管尔东 

  近年来,一种名叫“沉浸式体验剧目”的新事物在戏曲界爆火。一时间,京剧《哪吒之灵珠归来》《龙潭英杰》,越剧《凤冠》《新龙门客栈》,豫剧《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义薄云天》,黄梅戏《七夕传奇》等新作品都被贴上“沉浸式”的标签。它们时尚、新奇的面貌吸引不少年轻人重新步入剧场,许多中国传统的民间故事也因此被赋予了新的生命。那么,沉浸式体验究竟有何魅力?它是否符合戏曲艺术规律,能否成为戏曲观演的新模式呢? 

  何为沉浸式体验剧目 

  “沉浸式”原本属于网络热词,最初指专心做某事,不受外界干扰。后来,由于和心理学“心流理论”相联系,全身心地融入情境、观演节目也被冠以“沉浸”之名。然而,它过去更多用于电影、游戏等领域,与戏曲的嫁接相对较晚,还属有待检验的实验品。 

  在传统镜框式舞台上,“演”与“观”之间总有一条相对明确的界线,把演员与观众划分在两个独立的区域,承担各自不同的职责。这道屏障无形却坚固,所以业界称之为“第四堵墙”。 

  沉浸式体验剧目通过创建新的戏剧时空,让欣赏与演绎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例如,2025年7月,台州市沉浸式演艺新空间就为越剧《新龙门客栈》搭建了特殊的“舞台”:超500平方米的“江湖侠气”“隐秘宫殿”“孤寂荒漠”三大主题前厅、超400平方米的超大舞台与280个环绕式坐席。温州越剧团则给《凤冠》设计了360度可旋转的观众座椅。借此,台上台下式的观演模式被打破,演员能够游走于观众之间,从而实现四面环绕表演、双方“零距离”互动。越剧《梦回大观园》《再生·缘》的编导创新步伐更大:直接消解固定的区域,让观众全程站立、边走边看。 

  这种尝试看似是剧场物理空间的拓展,实则能让观众与角色、剧情的时空相融合。他们由静变动,从远观转为近赏,如同走进了戏里:不仅能360度地审视人物的表演和妆容,自由行动的不确定性也让每个人观看剧情的顺序、角度有所不同。而且,这些剧目往往更为考究舞美、灯光的设计,甚至搭建亭台楼阁,利用数字技术、写实影像、立体音效来构建一种亦真亦幻、似梦似画的情境,增强时空穿越般的代入感。2023年,上海戏剧学院创作的沉浸式戏曲《黛玉葬花》就制作了“荣国府”“沁芳桥”“三生石畔”等逼真的三维场景模型,还用VR影像来再现大观园中落英缤纷的场景。 

  与此相对应,剧情叙述的方式似乎也有创新。两三个小时的长剧情往往被大幅度缩减或碎片化,选择最具感染力、互动性的桥段来折射全剧。越剧《再生·缘》还安排了一个叫“缘生”的特殊角色:他游走于戏内戏外,既是剧中人,也是故事讲述者,还承担引领观众的职责。 

  可见,所谓沉浸式体验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身临其境的逼真感、观演互动的参与感。 

  戏曲艺术与沉浸式观演 

  在戏剧表演理论中,有关真实性与代入感的讨论早已有之。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为代表的体验派就强调:演员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角色,以逼真表演、写实的场景让观众产生共鸣,沉浸于剧情。而表现派却反其道而行之,追求打破“沉浸”的间离效果,试图用表演的“陌生化”来防止观众过分融入,营造思辨的空间。 

  这种理论的诞生其实与1935年布莱希特在苏联观看梅兰芳的演出有关。在《论中国戏剧表演艺术》一文中,这位戏剧家把京剧中云手、亮相等程式化动作视为“体验派”的对立面,属于不追求逼真的陌生化表演。其中显然有外国人误读的成分,但即便从一个普通观众的视角来看,戏曲观演也与“沉浸式”距离甚远。 

  从表演风格来看,戏曲的确存在诸多“反沉浸”的特征。首先,正如王国维所说:“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载歌载舞本就是艺术加工的产物,还多次中断剧情的正常发展,难免会对“真实感”造成损害。其次,戏曲的“唱念做打”无不刻意拉开与生活的距离,是一种程式化、虚拟性的表演。在外行看来,脸谱、行头、道具,以及起霸、趟马等动作都足够怪诞,是需要解释的陌生词汇。至于浓墨重彩、男扮女装、刀枪飞舞、喷火摔叉一类的表演,显然更不适合“近距离”观赏。再次,传统戏曲多用极简的舞美、灯光。以往,在空荡荡舞台上只见一桌二椅的陈设,倒是有“非剧中人”的检场时常上来布置场景。而且,台下杂役招呼引座、小贩买卖穿梭,甚至还有手巾在看客头上飞来扔去。这些同样给“沉浸”带来了难度。从这个角度来看,无论观看还是表演,沉浸式似乎都和戏曲沾不上边,不应该成为这门艺术创新的方向。 

  然而,梨园界也流行“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不疯魔不成活”一类的谚语。它们不光强调剧目观演的“代入感”,还要求达到如痴如狂的魔怔状态。每每演到精彩之处,成百上千的观众竟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一时间台下鸦雀无声,转而又彩声四起。可见,戏曲艺术与沉浸式体验并不完全矛盾,值得考究的是观众全身心投入的内容与领域。梁漱溟曾经说过:“我对戏剧是看重歌剧,不重话剧。话剧离我所说的意思远,因其理智分数多过于情感分数,情绪发扬之意少,与生活太接近,太现实。我觉得艺术就是离现实远的意思,太现实便无所谓艺术了”(梁漱溟《谈戏》)。与国画、雕塑等中国传统艺术一样,戏曲向来不追求人物形象、舞台面貌的“逼真”,更注重的是意蕴、情感的烘托和传递。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都要求艺术超越繁复、具象的仿真,达到观念、性情的互通和共鸣。因此,看戏的“沉浸体验”更多来源于内在的“共情”,而不是近距离、多角度、参与式的“共境”。 

  此外,戏曲观演的“沉浸”还具有灵活、克制的特征。与西方体验派的表演不同,过去名伶一开始都不希望把观众立刻引入剧情。相反,他们通过“叫板”或“亮相”等方式,博取台下的“碰头彩”。这一声声“叫好”犹如老朋友重逢般的亲切,在观演互动中实现了剧场气氛迅速地提升。有时候,观众深度沉浸于某种情绪难以自拔,演员还会故意打破当时的情境,提供多维度的审美资源。例如《窦娥冤》《女起解》《孔雀东南飞》等,都是感人至深的悲剧,但在戏曲的版本中,当女主角如泣如诉地倾吐衷肠时,禁婆、解差、恶姑等丑角形象都会出来插科打诨。他们不仅调动出悲喜交加的情绪,也是对社会现象、悲剧根源的诠释。这使得观众的“沉浸”时断时续,达到了“共情”“反思”“审美”多侧面的艺术体验。 

  由此看来,当下所流行的沉浸式体验剧目显然有进一步推敲的必要。在戏剧史上,这种观演交融的舞台创新其实早已尝试。1968年,谢克纳倡导的“环境戏剧”就要求消除观众与演员的空间分割,在观演互动中实现剧目的即兴创作。不可否认,在文旅融合、宣传戏曲等方面,这种另类、新奇的剧目的确容易博人眼球,也能使高科技手段发挥更多的作用。然而,它们或许可以成为类似于戏歌、戏曲动画一类的嫁接艺术,却不应成为戏曲创新的主方向。因为“形式大于内容”的倾向,写实与虚拟的矛盾,都容易破坏戏曲既有的观演规律,甚至消解传统文化的精华。而它们才是人工智能、数字技术所无法替代的艺术内核。 

  (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