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电影《隐者山河》海报

　　陈其钢是谁？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个名字或许仍隐于茫茫人海，陌生而遥远。少数人偶有耳闻，却也未必深究。然而，当提及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音乐总监，当《我和你》的旋律再次回响，当《金陵十三钗》《山楂树之恋》《归来》等影视作品中经典配乐流淌入耳，当《逝去的时光》《五行》《悲喜同源》《如戏人生》等严肃音乐作品浮出水面，那个名字，便如一缕暗香，让人恍然顿悟：原来是他。

　　从中央音乐学院到法国留学，师从法国著名作曲家梅西安，他在长时间的创作中，逐渐融会东西方音乐语汇。陈其钢以华人作曲家的身份，不仅讲述着个人的艺术追寻，也成为中国音乐走向世界的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而当代中国作曲家群体中，不乏中西互文的创作实践，但陈其钢的风格何以独树一帜?我们又能从他的音符中，窥见怎样的精神肖像?是什么造就了他不可复制的艺术独特性?

　　11月25日，一部关于陈其钢的个人传记纪录电影正式上映，导演郭旭峰历时7年，历经多个国家与城市，跟踪记录，试图走近这位低调而复杂的作曲家，解读他音乐中那些“听不见的喧嚣”与“看不见的风景”。影片并未局限于作曲家本人的独白，而是通过观众、指挥家、演奏者，乃至于评论家等多重视角，拼贴出一幅立体的人格图景。他们如同交响乐中的不同声部，交织出一曲关于理解与共鸣、孤独与共生的音乐叙事。

　　片中，当被导演问及何以在岁月中守住艺术的纯度，陈其钢没有丝毫犹豫，给出了一个简洁却极具分量的答案——“坚持自我”。这背后，是他对艺术本心的守护。

　　然而，何为“自我”?怎样才称得上“坚持”?陈其钢对此的诠释很朴素：“不投任何人所好。”他的创作，不追逐潮流，也不迎合市场，只遵循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和情感冲动。艺术的尺度人各有别，但“坚持”二字，往往意味着把“让自己满意”设为最高的也是最难的标准。陈其钢对自己的要求，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正是这种对“自我”的彻底忠诚，让他在《如戏人生》已经开始首次排练后，即便面临来自各方的压力，仍然敢于全盘否定，选择重新开始。

　　影片中，一位演奏家点出了陈其钢音乐的独特之处：“他写的音乐里，每个音符都有它必须存在的位置。”这道出了作曲家与演奏者之间最根本的信任：一度创作与二度诠释之间，靠的是乐谱上每一个精心安排的细节来连接。当一位需要逐字钻研乐谱的演奏者说出这样的评价，恰恰说明陈其钢对音乐结构的严谨到了何种程度：没有随意的音符，没有多余的装饰，每一处音响都承担着不可替代的表达使命。从表面看，中国传统音乐似乎并不强调西方式的“规整”，但它自有其精深的内在逻辑与韵律体系，讲究的是“形散而神不散”。就像是《逝去的时光》中，大提琴对古琴的模仿、《梅花三弄》主题的闪现等，将这种注重气息、留白与神韵的表达，转化为对现代作曲中配器的选择、空间的建构与具有结构纵深的音乐语言。他的作品虽然运用的是西方作曲技法，但骨子里流淌的始终是东方的韵律与意境。

　　寻找自我，本就是一场伴随一生的漫长修炼。陈其钢对自我音乐道路的探寻，体现在始终选择用严肃音乐来表达情感;体现在他个人命运中，即使历经事业起伏、至亲离别、身体病痛，他却始终只做一件事——回到音乐面前，继续写下去。正如他在片中所言：“这就是戏如人生……但艺术是梦想，梦想是不可以被打破的。”这句话背后，正是他那份历经岁月却不曾磨损的赤诚之心。他真诚地享受着艺术带给他的纯粹愉悦。

　　也许与众人对高人隐士的想象不同，导演镜头下的陈其钢并非总是不苟言笑。他会因乐团中非主奏声部终于被复杂的乐段“难倒”而暗自窃喜，用他的话说，就是要让每个声部都“有事干”;也会因无法如村民般自然蹲在田埂上而与众人一同大笑……在114分钟的影片里，导演与陈其钢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有意淡化人生苦难本身的戏剧性。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没有刻意渲染的悲情，生活中的陈其钢始终保持着平淡、恬静。然而，这种外在的淡然与音乐中奔涌的炽烈情感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张力，陈其钢将一切未曾言说的悲喜、孤寂与渴望，都寄托在了那无须言说的旋律之中。

　　2012年之前的陈其钢，更像一个观察者，将全部心力倾注于自己的音乐天地之内。2012年后，因人生变故，他主动选择放慢脚步，于躬耕书院过上了近乎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然而，这种退隐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疏离。痛失爱子的经历，让他更迫切地希望搭建起与年轻一代沟通的桥梁。这份转变，不仅是个人生命轨迹的深刻转折，也是一种从“小我”的艺术执着走向“大我”的生命关怀，更是在时间流淌中，对自我意义的重新辨认。从早期婉拒回归音乐学院担任系主任职位，到如今在躬耕书院创办分文不取的音乐工作坊，再到推动与国家大剧院合作的青年作曲家计划，他将自己多年积累的美学观念与创作经验，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新一代创作者，以此激励年轻人。一位学作曲的女孩在离开书院举办的音乐工作坊后含泪表达“想再坚持一下”的瞬间，观众仿佛目睹了一颗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悄然萌发，也见证了陈其钢毕生秉持的“坚持自我”，如何在年轻人身上激起深远的回响。陈其钢的隐居，反而让他以一种更深刻的方式“入世”，让他的精神与思想在尘世中落地。

　　相较于传统传记片对出生至死亡的线性追溯，这部影片用较为碎片化的方式，带观众悄然步入陈其钢的精神世界，去探寻他那些动人旋律最初诞生的地方。片中既有恢宏的音乐会现场实录，也有细碎的排练厅片段等。而这正是影像记录的独特魅力，它让回荡于台前的辉煌旋律，与孕育于幕后的孤独时光，在光影交织中共同浮现，安静地呈现一部部音乐作品的生命。这部影片并没有多么波澜壮阔的故事情节，它只是以7年时光，安静记录了一位“只做自己”的艺术家的人生片段。它不企图给出答案，却让人不禁去想：是什么塑造了他?他又将走向哪里?

　　当片尾响起《梦团圆》的旋律，一些得以共鸣的灵魂，或许也将悄然启程，走向属于自己的那一场“寻找自我”的远行。隐者与山河，陈其钢选择隐居乡野，如当代隐士般生活，但他的内心从未囿于方寸之地。隐，是栖身的方式;山河，才是精神的疆域。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王怀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