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电影何以扛起中国电影市场的票房大旗
发稿时间:2025-12-31 13:17:00 来源: 文汇报
刘永昶
在一个短视频影像冲击电影院线的时代,也许没有人可以猜到动画电影会成为力挽狂澜的英雄。但数据是冷静而诚实的,从年初的《哪吒之魔童闹海》到年末的《疯狂动物城2》,动画电影票房一骑绝尘,前所未有地占据了2025年中国电影市场的半壁江山。
在很多人的童年时光中,动画是斑斓的梦,比如大多数女孩的枕边都会有迪士尼公主的陪伴,孙悟空的腾云驾雾或者哪吒的劈波斩浪也嵌入了几代中国人的记忆。动画曾经是孩子的专利,而今天,动画在银幕之上集聚的不仅是孩子的目光,还有大众的注视。它也不仅仅是超越年龄段的合家欢,而是照进人类社会现实的梦。
想象之所及,动画之所及
从宽泛的意义看,其实电影之本质就是动画——活动的画面,电影的视觉基础、拍摄机理与放映原理事实上都基于“动画”。只不过,让动画片与实拍影片很快分道扬镳的原因在于,动画的重心在“画”而不在“拍”。手绘动画曾长期是主流的动画制作方式。华特·迪士尼说过,“手绘动画里的世界,是我们想象当中的世界。这里,太阳、月亮、星星以及所有生物,都遵循我们的指令。所有大脑能想到、双手能绘出的东西,也就是任何人类经历,都能成为我们的素材:处于战争或和平里的世界,梦中的世界,色彩、音乐、声音,尤其还有运动。”这段话的表述重点正在于“想象”,想象之所及,无论是现实或是虚构,皆为动画之所及。
画笔的优势在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而劣势则在于难以估量的人力耗费。即便是采用了赛璐珞分层技术,以秒/帧为计量单位的手绘动画所需要的画稿量也极为惊人。所以手绘动画一般不会承载特别精细的描绘,它们无法对现实进行复刻式的“照相”。“照相”的任务就交给在摄影棚或取景地游动的摄影机,它们只负责努力实现自己的各种想象。与手绘动画相比,木偶片、皮影片这样的定格动画受到的人工限制更多,能够表现的情境就更为简约化。
所以童话和神话故事很自然成了传统动画时代的主要题材选择。迪士尼的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抵是童话的代名词。比如美女和野兽的故事可以搬上银幕,米老鼠和唐老鸭能够闪亮登场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猫和老鼠也会无休无止地追逐嬉闹。万氏兄弟创作的中国第一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和多年以后上海美影厂的《大闹天宫》都取自于《西游记》这一经典神话小说,而《哪吒闹海》《宝莲灯》《九色鹿》《天书奇谭》等经典影片也同样是取材于神话。
无论改编或是原创,这样的故事世界大体是属于孩子们的。于是,动画片部分地替代了口耳相传的讲故事,成为孩子们成长的最好陪伴。它们奇幻而又直观,多彩且动听,让孩子们大开眼界,也开始初步认知什么是真善美和假丑恶。孩子们对大千世界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认知,所以他们当然也不会苛求动画的准确描摹。他们要的只是故事,顺便会收获随故事潜移默化而来的情感、价值与智慧。传统动画片有着契合孩子心灵世界的影像形式,无论是迪士尼动画的明朗活泼,中国动画学派的意境隽永,还是宫崎骏动画的清新自然,它们的“画”风都大体有着抽象多于具象、示意大于示现、氛围重于细节的表达共性。这种共性很大程度上由传统动画的技术局限所决定,那么也一定会为技术变迁所打破。
当人类的创意和计算的生产力被彻底打开
1986年,当皮克斯动画工作室带着那盏可爱的跳跳灯展示三维立体动画的活力时,一个崭新的计算动画时代就此起航。1995年,《玩具总动员》成为世界上第一部三维动画长片。其制作工程师彼得·杰克逊激动地称,“在人们以几乎如出一辙的方式拍摄了七八十年的电影之后,忽然一种新技术横空出世,你就会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活在电影制作界的拓荒者时期一样。”从那以后,动画开始逐渐习惯在字节飞速跳动的渲染中生成,即便是手绘动画也开始从尝试到依靠,投入数字技术的拥抱。这其实是动画制作从人工到计算机的跨越,动画之“画”不再依赖于画笔,人类的创意和计算的生产力则被彻底打开。
当动画电影从简单走向繁复,从稚拙走向精致,那么它们就不再只是孩子们的专属,而是开始创造无远弗届的表达可能。它们不仅可以放飞想象,还可以让想象以目眩五色的、虚拟现实的景观方式呈现。今天,全世界的影院都在渴望“景观”,因为只有身临其境的景观才有十足的把握让观众们义无反顾地从家庭影院、从手机流媒体中抽身出来,走进电影院一起共享梦幻般的视听旅行。有意味的是,以计算图形学为基础发展的动画技术,并不专美于动画本身。在漫威宇宙从漫画到真人电影的改编中,在《阿凡达》系列影片创造的潘多拉星球瑰丽景象中,甚至在很多实拍电影大片的特效包装中,动画技术都展现着巨大的功用。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是,动画电影与实拍电影的边界慢慢开始消融,因为所谓的“画”与“现实”在技术层面上已经可以浑然一体。
在技术推动的动画变革中,中国在新世纪后开始奋起直追,其里程碑式的作品就是2015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与1964年的《大闹天宫》相比,它的形式变化看起来只是视觉意义上的二维到三维,但却已经把孙悟空的神话世界以虚拟现实的方式全然展现。大到山川自然、风霜雪雨,小到一嗔一怒、一草一木,所有的场景与细节都是准确细腻的,这分明是神话,但又仿佛与现实浑然一体。所以“画”中的孙悟空便成了“镜头”中的孙悟空,他不仅有着一以贯之的战斗精神,更被创作者赋予了深沉的现代性孤独及突围的意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在形式和内容上都颠覆了对神话的传统动画改编。这之后的十年,如人们当时所预料的那样,中国动画电影进入了繁花渐似锦的黄金时代。
那么对于中国电影观众来说,他们无疑是无比幸福的。在电影院里,他们可以开始享用连绵不断的动画电影盛宴。来自大洋彼岸的《头脑特工队》《疯狂动物城》《寻梦环游记》《心灵奇旅》《无敌破坏王》《神偷奶爸》等作品当然还在不断地收获中国粉丝的青睐,但中国的观众也拥有了大可以与之并驾齐驱的本土作品。在传统文化的向度上,有《长安三万里》的气象万千,《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闹海》的天翻地覆,也有《白蛇缘起》《青蛇劫起》《白蛇重生》的古今穿梭;在现实生活的向度上,有《雄狮少年》《雄狮少年2》的悲喜况味,也有《茶啊二中》《昨日青空》的青涩情感。
无论从中外动画电影产品的供给,动画技术的自主领先,动画电影观众的习惯培育,产业资本与制作人才的集聚,还是从全产业链延伸的视角看,今日,中国动画电影产业的发展业已建立了良性循环的生态。这种生态会给予创作者坚定的信心与持续的激励,他们因之可以与观众们实现双向奔赴的影像交互。
比如《哪吒之魔童闹海》的中国影史票房第一的奇迹正建立在《哪吒之魔童降世》大获成功的基础上,所以创作者才敢于用5年的时间去打造一场畅快淋漓的胜利之梦,这场梦告诉观众,他们可以“我命由我不由天”,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闯关直至扭转乾坤。再如《浪浪山小妖怪》,这部手绘基底与计算渲染相结合的二维动画影片,“怀旧”画风当然扣住了人们之于上海美影厂动画的记忆“童心”,但故事内核其实更呼应着芸芸众生在重重压力之下的困窘、自嘲与突围。最近在国内掀起观影热潮的《疯狂动物城2》,虽然是迪士尼出品,但它其实折射的是不分国界、不分人群的加速时代,以及人们难以停歇的奔跑。
这些2025年度现象级动画电影的景观都是奇幻的,它们当然是造梦的,但却又无一例外地照进现实。在集体的观影过程中,在随之而来的网络世界衍生文本讨论中,奇幻的故事结构分明映射着从属于社会人群的情感结构——创作者的梦便铺展绵延成了大众的梦。另一个动画电影产业面临的新挑战是,人工智能影像生产的能力正在快速迭代。它其实已经开始部分改变动画制作的技术逻辑,比如用生成代替绘制,用提示词来替代程序语言,创意满满、画风各异的AI动画短视频已经大量涌现。甚至,实拍影像与AI影像的距离也在迅速接近。人们难免要困惑,如果AI可以生成一切人们想要的影像,那么是否这一切皆“动画”?动画的定义和边界又何在?不过,这对于大众而言,可能却是革命性的技术赋权的机遇。当大众有一天可以在工作室、在电脑前将他们的梦想变成电影,这样的文艺图景将是激动人心的。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文汇报》(2025-12-31 14版)